与滔滔的采访约在周五晚上。他刚结束一场飞盘比赛,身上的汗未彻底消散,肌肉线条清晰可见,处于充血状态。他抽出桌下的椅子,放下背包,嘴里叨念:" 现在打比赛找人真难,能打一场算一场吧。"
他所说的比赛场地,位于北京 CBD 国贸后身,原本是七人制足球场,从 2021 年开始,场地被一群打飞盘的人使用。那段日子,绿茵场上奔跑着的是青年男女。这一群体的着装有着鲜明的特点:男性以运动短裤及背心为主,女性则多穿着紧身运动衣与瑜伽裤。从衣着上,很容易能将其与踢球者分辨开来。
滔滔是那里的常客,几年时间始终如一,但凡有约,便会在场上准时出现。他经历过打飞盘的鼎盛时期。白天出入写字楼的男男女女,在夜间换下职业装,褪下面具,在场上极力奔跑。他们以日为频次相约,打完一场,就找个地方聚餐,那些日子里,这是常态。精力充沛者还会赶场,上一场刚刚打完,紧接着又骑上共享单车,奔赴下一场地。
几年之后,好景不再。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队友,有人已经退群,也有人转战其他 " 网红 " 运动。提到这里,滔滔叹了口气,在灌下一大杯冰水后,旋即又说:" 好在还剩下我们这些人依然打飞盘,总有人会因为热爱坚持下去。"
在争议中生长
滔滔 " 入坑 " 飞盘,是在 2021 年。那时,正是国内飞盘运动参与人数最多的时候。这项 1948 年诞生于美国的运动,从 2020 年到 2022 年间迅速在中国流行。据统计,2019 年之前,全国飞盘俱乐部数量不超过 50 家,而到 2022 年,国内飞盘俱乐部数量已经上升到 300 多家。
能在短时间内受人青睐,与飞盘运动的参与门槛较低不无关系。" 它对参与者的技术要求不高,基本上玩过一次就懂了规则,再加上能男女混玩、满足社交需求,它吸引大量年轻人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。"
滔滔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打飞盘的情境:新手与老手参半,男女比例也是如此,每队 7 人,分好进攻方向与得分区域,比赛就宣告开始。" 老炮儿会在场上指挥,告诉我们怎么跑位,之后他会尽可能送出妙传,完成得分。"
那一天,滔滔频频冲击到得分区。也正是那些时刻,让他感受到这项运动的乐趣所在。" 它有点像足球与橄榄球的结合,讲求团队技巧,对体力、平衡力等身体素质也有要求。" 后来,滔滔才知道,自己参与的是极限飞盘,还有一个项目叫躲避飞盘。但在国内,前者玩家更多。
飞盘比赛是第一场聚会,等赛事结束,队友几人会约在附近的饭店。起初进行赛事复盘,再之后,话题随意延展,从工作到家庭,人们无所不谈。滔滔感受到的是城市中原本难寻的交流与共情。
不过,在另外一面,飞盘运动的风评却有不少争议。有人批驳这项新晋运动,说它 " 抢占足球场地 ",更有甚者,讲出 " 这玩意儿狗才叼 " 之类的话语。对于这些声音,滔滔和彼时的队友选择充耳不闻。
但在那时涌入的部分人,确实让飞盘有些 " 变了味儿 "。个别俱乐部设置参与门槛,诸如," 卡颜局 "" 卡资产局 "。这让不少飞盘参与者心生不适,却又无从辩驳。还有部分团队在招募时刻意强调人群特征,其中不少还带有性意味—— " 有些会讲,今天有几个美女,明天有几个帅哥。当飞盘变成纯粹的社交手段,就失去了作为运动本身的魅力。"
差不多在那时,滔滔就已经知道,终有一日,飞盘会淡出人们视野。" 有多少人因为这些因素打飞盘,就有多少人会在达成目的后退出赛场。" 于他而言,飞盘是个日常的运动,与健身、羽毛球等项目无异。滔滔说:" 或许正是有这样的心态,才能怀着热爱坚持至今。要是心有杂念,估计我也早就跑路了。"
打飞盘联赛,一场与自我的竞逐
滔滔的队友小茗,今年 28 岁,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任职。她打飞盘的缘由,与那时的许多人一样," 凑凑热闹,赶个时髦 "。大概打了四五次比赛,小茗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这项运动了。" 我享受分泌内啡肽和多巴胺的感觉。更让我着迷的,是赛场上的我,会变成另外一个人。"
小茗说自己不是个爱 " 卷 " 的人,在工作上尤其如此。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,她很难从工作中寻得快感。每每下班,她都会给自己安排一系列的活动,希望收获新鲜体验的同时,也借此发掘新的自我。
飞盘让她看见自己的另一面。" 在飞盘场上,我会去想位置,也会思考怎么传盘才能帮助队友得分,虽然这些听起来没什么,但对一个连吃什么都懒得思考的人来说,这确实是很不一样的。"
" 奔跑与思考,能在同一片运动场地内实现了 ",放在以前,小茗只会觉得这是 " 天方夜谭 ",但在打飞盘之后,她意识到,这其实正是这项运动的魅力所在。小茗花了大量时间去研究战术与规则," 以前(我做别的事的心态)都是重在参与,但在飞盘上,我开始重在竞争,不断求胜了 "。
飞盘激发出了一个 " 佛系 " 女生的好胜心。比赛赢了,小茗忘情庆祝,若是输了,她会有板有眼地讲出问题所在," 摸鱼 " 时,她还会用画图软件绘制出新的战术,分享到群里,一场新的讨论也就由此开启。某一次,她和同事聊及此事,同事更多感到诧异,因为在她们面前,小茗从未有过类似的表现。
用了一年多的时间,小茗成了飞盘场上的老手,由于其专业性,她在俱乐部里扮演起重要角色。有时,她是队长,在赛场上,她整场狂奔,直到体能崩溃、意志燃尽;有时,她又化身领队或教练,以 " 上帝视角 " 来指挥队友们奔向胜利。
一到假期,小茗会跟队去各地参加相对正式的飞盘联赛。" 我们不仅代表俱乐部,更代表着一个城市的飞盘水平。一旦价值升到这个维度,那就没有退路,必须得打好了。"2021 年到 2022 年,她打了上百场比赛,在体验竞技体育的魅力之余,她也发现了飞盘运动很难长久发展的另一原因。
" 在国内,飞盘想往专业化体育运动的方向去发展是很困难的,虽然参与人数一度很多,但规则比较泛,赛事体系又不相通,这些都限制了它去吸引更多人。我身边有一些人,打过几次就发现,这里没有什么规矩可循,最简单来说,(判定)场上身体对抗和肢体接触(是否犯规)很难有依据,又不像足球、篮球那样,各类犯规都讲得清楚。"
近年来,飞盘运动在相关国家体育机构的助推下已经较为成熟规范。稍显可惜的是,在 " 野蛮生长 " 的阶段,人们没有太多凭依,一些人也就转而投向那些规则更简单或更加清晰的运动中去了。
将运动作为日常,享受纯粹的乐趣
与之前投身于 " 快节奏,高对抗 " 的比赛有所不同,滔滔最近发现了飞盘的许多新玩法," 有些甚至朝着‘老头乐’的方向发展 ",诸如飞盘九宫格。其规则是:在球门处悬挂九块硬纸牌,分别标注分数,玩家站在指定的起点,掷出飞盘,然后获得相应分数,最终计算总得分。
滔滔和队友时不时采用这种 " 松弛玩法 ",输家请客喝饮品,或罚做俯卧撑。滔滔说:" 一项运动有趣与否,不在一时。如果真的喜欢,一定会尽力开发出很多花式玩法,但很多人在坚持到这一步之前,就已经走掉了。"
如今的滔滔,更愿意把飞盘作为一种日常运动习惯:" 有空就去抛一抛,不管是在空旷的露营地,还是在自家楼下,叫上朋友,随时都能玩。现在对场地环境没要求的运动,也不多了。"
对于小茗而言,飞盘也回归到属于日常一部分的位置。比起过去,小茗能报名的飞盘比赛越来越少了,在稍显落寞之余,小茗却也生出某种欣喜。她说:" 当飞盘最开始的光环褪去,大家就会慢慢撕掉那些标签,大浪淘沙之后,留下的就是真正喜欢这项运动的人了。"
实质上,自 2023 年开始,飞盘就已经走上 " 没落 " 之路——这是不争的事实," 抢 " 足球场的年轻人少了,主动打飞盘比赛的爱好者也不多见。也许,飞盘的兴衰,反映的正是小众运动的宿命:因某些特质被大范围接受,红极一时,却又因某些局限性,难以长久为继,只留下部分忠实玩家在坚守,直至他们的热情完全消去。
在采访的最后,滔滔说:" 我们在持续打飞盘,也并不能说明我们对飞盘运动多虔诚,只能说在某个生命阶段,我们很热爱它。也许有朝一日,我们也会把这个‘老伙计’挂在墙上,喝点啤酒,跟亲朋回忆那段美好的日子。那些时刻,我们确实有发自内心的快乐,所以飞盘就算‘凉了’,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些宝贵的遗产。最起码,我还有过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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